第七章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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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四周还是一片漆黑,这是一种非常纯粹的黑暗,黑到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双目失明。人若长期处于这种黑暗中,除了视觉,其他感官会变得异常灵敏。

最小的声音,他曾听到过蚯蚓疏松土壤的声音,每次地幔产生轻微震动时,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感应到。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更不知道在这种黑暗中到底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季节的更替。这里没有日升月落,睁眼与闭眼都是黑暗,所以他彻底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成为一个被世界遗忘,置身于永无破晓的漫长暗夜中的半死人。

他曾尝试过大声呼喊,但他的声音无法穿透他用双挖出来的那个小到仅能容他转个身的逼仄的空间。

每次在他醒来想要做点什么时,腹中就会传来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还有缺少氧气而带来的窒息感。这种感觉逼使他不得不继续沉睡,因为只有放松大脑和肢体让自己睡过去,那些难受的感觉才会消失。所以,除非有大的声响和振动将他惊醒,他会强迫自己一直处于那种奇怪的无梦状态的睡眠中。

不知自何时起,在他那个小空间里穿插进入一些像绳索一样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生长在他头顶上方的旱柳的树根,只知道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起初他发现时,曾用触摸过这些树根,它们细小而绵软,稍一用力便能掰断。可当他间隔了很久再次从睡梦中醒来时,他发现那些小树根变成了粗壮的大树根,纠葛穿插得像一张鱼网将他给固定在中间。

每次在醒来后,他都会与树根说上两句话,或者简单地说声你好。明知得不到树根的回应,但他依然固执地一个人絮叨着说点什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想通过这种方式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且他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哑巴,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自己的舌根变得有些僵硬,吐出的字连他自己都很难能听得懂。

他不知道上一次醒来距离现在有多久了,只记得是因为地幔发生震动将他晃醒的。而这一次他是被一阵刺耳的电锯声吵醒,随着这声音的出现,他感觉环绕在他身周的树根也在轻微地抖动。

接下来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他那狭窄空间里的土被震得簌簌掉落。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但他依然徒劳无功地睁大惊愕的双眼,向头顶上方的声音来源处看去。

隐约间他听到在很遥远的头顶上方传来分不清是什么器的隆隆声,凝神谛听下,似乎还有人在说话,而且不止一个人,但却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因为他有太久没有听到过人类的声音了。

强忍住身体上的不适,刚准备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挖土,或者制造出一点什么声响以引起外界人的注意,可突然间,他的脑中快速地闪过几个画面,因为速度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捕捉,那些画面的内容像炸裂的气泡般散落成点点水滴。

而就在这同一时间,他的心脏开始莫名地突突狂跳不已,那是一种因恐惧和不安而带来的不规律的跳动。伸出去的又缩了回来,他蜷缩起身体,闭上眼,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般将自己保护起来。

以前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闹醒他,他总会在找出原因后便很快地再次沉睡过去,可这一次,是他清醒时间最长的一次,因为他无法关闭自己的听觉,来自头顶上方的那些交谈声和脚步声像带有魔力的音符般萦绕在他耳边。

他静静地聆听着、努力地分析着、好奇地幻想着,一直到外面彻底地安静下来……就在他重新进入睡眠状态不久,那喧闹的声音再次传来,而这一次的声音比之前的更大,距离他所在的位置更近。

随着一阵土壤被翻掘开的声响,他的那个小空间里的土迅速坍塌,将他整个人壅塞进土里,没有一丝空隙。

变故来得太快,但就在这时,他那一直都处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迅速地闪过一个画面,这一次他捕捉到了脑海里的画面,画面中的他就像现在这样被土层包围和掩埋,唯一不同的是,他身边似乎还有很多人,他仿佛听到那些人发出各种愤怒的咒骂声、绝望的哭喊声、被泥土呛到的咳喘声,直至最后窒息无声。

这个清晰的死亡画面让他忘记了挣扎,直到他的身体被那些树根带动向上猛然拖拽了下,才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像一个溺水者慌乱地伸握住那些树根,随着树根的力道破开土壤的阻力,缓慢地向上移动。

随着与地面距离的拉近,之前听到的那些言谈声愈发清晰地灌入他的耳中。

“这树根扎得够深啊……”

“唉,可惜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破土而出时,树根似乎被切断了,拉扯的力道骤然消失,他的身体一沉,与那些散乱开的树根和泥土一起陷落下去。

一番折腾下来,他的口鼻中全是土,那种饥饿和窒息感愈发严重,这一次他不是沉睡,而是晕厥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脸上滑动,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为了能够摸一下自己的脸,被泥土压在身两侧的开始一点点地移动。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左似乎脱离了泥土的束缚,有雨滴打落在上,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触感让他全身一震。他担心自己一会儿会再次晕厥,赶忙趁清醒使出浑身所有的力量使劲挥动双臂。

终于,他的右也成功地脱困。当他整个人从土里彻底地解脱出来后,他吐出嘴里的泥,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

由于长期处于黑暗中,那一波波闪电带来的强光让他极度不适。他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大坑里,坑周的土在雨水的冲刷下,还在不停地下陷,他赶忙脚并用地解开缠绕在他身上的树根并快速地向坑边爬去。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扭头看了眼,见远处一个撑着伞的人正冒雨向他这边走来。

他试图加快脚的动作,可由于在地下待得太久没有动过,他的整个身体好像被拆分重组过一般,协调性特别差,从地上站起身的过程中,他甚至听到自己全身骨关节摩擦发出的嘎嘣声响。

当他的视线与那惊恐看着他的男孩对上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戒备,但很快地,他发现那男孩似乎很怕他。本想赶紧离开这里,找个无人的角落理清下自己纷乱的思绪和重见天日带来的兴奋心情,可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步履踉跄地向那男孩走了过去。

“你、你不要过来!”男孩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几乎被雷声和雨声盖过,幸而他的耳力超群才听清男孩说的什么。

由于胡须和头发太长,他几次险些被自己给绊倒。

在距离男孩一米的位置前他停下了脚步,仔细审视忖度起眼前这个被他吓得全身都在不停地抖索的男孩。因为抖得太厉害,打在伞布上的雨水跳跃着四散漾起,其中有几滴溅到他沾满泥土的唇上。他伸出干涩的舌舔了下,透过舌尖味蕾,那种滋润咽喉的美妙感觉让他忍不住仰头张大嘴,像久旱逢雨的禾苗般,任清凉的雨水浇灌进他的口鼻。

“你、你到底是、是人还、还是鬼?”大概没听说过有鬼喜欢喝雨水的,男孩崇尚科学的理智在慢慢地复苏。看着眼前这个髭须浓密、浑身散发着一种冷气彻骨的感觉的怪男人,男孩嗫嚅地问了句。

他用背擦了下唇角,长指甲不小心勾扯掉了几根下颌的长胡须,捋了撮胡须看了眼,然后再看向那个依然满脸恐惧瞪视着他的男孩。他呆怔了好一会儿,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却发现除了在地下长眠时那些零碎散乱的记忆外,他的大脑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曾经是什么人,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感觉他的整个人生都像是被什么人给拿走了。

这个发现让他心慌和无措,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向男孩迈进了一小步,“我是谁?”

太久不说话,他的声音像是哭伤喉咙的人发出的哽咽声,加之舌根发硬,导致他吐字不清,而且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像是在呓语。

男孩压根就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但在他的眼睛里,男孩捕捉到了一种混合着迷茫、惊恐和慌乱的复杂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