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风雨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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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叶枫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处于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之上,身上的破衣裳早已换上质地柔软,颜色华丽的锦衣,蓬乱的头发也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到这里?”他一脸茫然,眼睛往四周望去,这是一个极大的房间,装饰得并不华丽,但房内的一桌一椅,地毯,甚至窗上的雕花,极有韵味,显得主人不同凡响的品味。

窗外暮色沉沉,屋檐下灯笼摇曳, 已是黄昏。这是什么地方?岳重天又到哪里去了?就在此时,外面已响起敲门声。叶枫尚未开口,一个留着两条乌黑油亮大辫子,脸上有浅浅酒窝的小姑娘,推门而入。

她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提着一坛还未开封的酒,往桌上一放,微微一笑,那小酒窝却似会说话的眼睛,叶枫不由心中一荡,啜嚅说道:“你……你……我……”

只见她纤细修长的身形映在雪白的墙上,说不出的美,他纷乱复杂的心,忽然也觉得恬静平淡。小姑娘抿着嘴,忍着笑,道:“你已经睡了四天,肚子一定很饿吧?”叶枫大吃一惊,颤声道:“四……四……天了?这周公偏生有如此不识趣,竟一个梦连没托给我?你可别骗人,哈哈。”

小姑娘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因为……因为猪是不会做梦啊。”又是大笑,仿佛天底下最滑?的事,莫过于此。叶枫歪着脑袋,道:“是啊,是啊,这头猪只会打呼噜,流口水,就算有个梦,也是和猪友们争食斗嘴,岂非浪费了周公的苦心?“

小姑娘心中叹息:“这个人死到临头,还如此嘻笑,当真和蠢猪一样糊涂。”从食盒取出菜肴,摆好杯筷,拍开坛上封泥,将酒倒入杯中,道:“你吃好了,我自会来收拾。”微微躬身,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叶枫举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想那么做甚?”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条幅,摇头晃脑吟道:“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嘿嘿笑道:“这样的快活日子,岂是我等江湖中人所能过的?唉,亡命天涯归无路,绝境俯首笑红尘,才是江湖人的真实命运。”忽听得门外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亡命天涯归无路,绝境俯首笑红尘,冲儿,你的命真苦!”

正是岳重天,他走了进来,坐在叶枫对面。剥了几个糟毛豆,放在嘴里,说道:“ 我已经调查清楚,冲儿的死,与你无关,也和我无关,我对他的管教压制,至多让他感到烦恼苦闷,但绝不足以让他走上绝路,压跨他最后的一根稻草,是另有他人。”叶枫耸然动容,道:“是谁?”

说这话的时候,他却低下头,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既虚伪又尴尬,更因为他早就知道答案,但他绝不能让岳重天知道真相,那样只会让岳重天更伤心。岳重天道:“凡事都有迹可寻,再隐蔽的阴谋诡计,也会被有心人识破,想瞒天过海,恐怕没那么容易,那么我就将你们所做的事,推演复盘,相信可以找出谁是真凶。”

他神色泰然,看上去胸有成竹,稳操胜券。叶枫不由心下骇然:“看来他在这四天里,动用了许多力量,掌握了许多事,不过除了我和东方大哥之外,其余的当事人,均已死亡,再说我已无眷恋,怕他做甚?”

当下哈哈一笑,道:“岳大侠算无遗策,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岳重天道:“你来杭州,的确别无他意,正是特地为我祝寿。”叶枫心道:“我这一来杭州,便似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回不到华山。”干笑几声,笑声之中大有凄凉苦涩之意。

岳重天凝视着他,道:“可是你无缘无故到洛阳做甚?你一到洛阳,正好扯下了他蓄谋已久的幕布,这几个月的江湖动荡,皆因为你的洛阳行而起,你不去洛阳,虽然阻止不了他的计划,但至少可以打乱他的步骤,有些人就不会死。”

叶枫“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满脸通红,强词夺理道:“去洛阳要有理由么?”心中却道:“还不是师父经常说洛阳好玩?谁知道我运气背得紧,一去就触霉运了。”当然不会说出是受了余观涛的蛊惑,免得节外生枝,又惹出麻烦。

岳重天伸手按住他的肩胛,让他坐下,微笑道:“终究是少年性子,一说就激动,就算你叶枫不去洛阳,也会有张枫,丁枫,王枫来做你要做的事,其实这种局并不复杂,无非是利用了人贪婪,自私自利的弱点。”

他盯着叶枫,道:“是不是这样子的?”叶枫道:“是。”人的欲望,是所有阴谋,悲剧的源头。岳重天道:“一个平时被自己师父瞧不起的少年,他最想做的是什么事?”叶枫咬了咬牙,额头青筋凸起,道:“做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让师父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岳重天道:“如果你是个有抱负,替天下百姓着想,却又被同僚排挤,上司压迫打击,根本就无法实现自己梦想的热血青年,你会如何做?”叶枫额头沁出汗珠,道:“用非常手段,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出人头地,爬到巅峰。”

这些话本来是他颇为不齿的,但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竟自然而然,毫无障碍地说了出口,看来他真的变成了自己曾经憎恨的人。岳重天冷笑道:“有两个这样自作聪明,想法希奇的人相助,他的计划怎么会不成功?”

叶枫大怒,拍案而起,道:“你……你……”他连说了两个你字,再也无法说下去,仿佛利刃割断了他的喉咙,疾风吹走了他的声音,他怔怔地看着门口,眼睛里露出了无法形容的恐惧,仿佛看到了鬼一样。

何况鬼本是在夜里出现的,夜已深,厉鬼现身,有什么好奇怪的?岳重天慢慢剥着糟毛豆,放在嘴里咀嚼着,淡淡道:“你不认识他?”叶枫似听不到他说话,热泪却已流出,脸上荡漾着笑意,大声道:“是你?原来你没有死?”

淡淡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曾经俊朗的他,两只眼珠不知怎么突了出来,似金鱼的眼睛,一道鲜红伤疤如个直立的一字,极其突兀的长在左颊之上,显得格外的狰狞,恐怖。他面无表情,冷冷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我为什么会活着?”

叶枫擦了擦泪水,拼命摇着头,大步走过去,牵他的手,哽咽道:“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他的手冷得就像天上的月亮,他用力甩开叶枫的手,冷冷道:“是吗?你的记性真好!”走入屋内。

他就是赵鱼。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叶枫没有问,因为他知道,赵鱼一定活得很痛苦,也非常恨他!叶枫的心在刺痛,若想赵鱼原谅他,除非用他的生命作奠祭!

叶枫忽然惊诧地发现,他走路的姿势特别的怪异,滑稽,好像一只腿长,一只腿短。每走一步身子,便不由自主摇晃起来,仿佛会失去某种平衡似的。岳重天叹道:“做个丑八怪,跋子,总比做具尸体好!”

赵鱼踉踉跄跄奔到桌前,抓起酒壶,便往自己嘴里灌去,岳重天忽然站起,夺过酒壶,摔在地下,酒水顺着壶口流出。厉声喝道:“你有什么资格喝我的酒?”

岂知赵鱼做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动作,如条狗一样趴在地下,屁股撅得老高,伸出长长的舌头,吮吸流出来的酒水。叶枫心里酸楚,眼水夺眶而出。

赵鱼以前非常在意自己的形象,哪怕再廉价的衣服,也能被他穿出锦衣华服的味道。但如今他却自暴自弃,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岳重天既好气又好笑,踢了他几脚,喝道:“起来!”赵鱼笑嘻嘻道:“再喝几口,你急什么啊!”好像除了这美酒之外,再没有让他值得留恋的东西。岳重天一脚将他踢出数尺,道:“要不要脸?”

赵鱼右手一捞,牢牢抱着酒壶不放。岳重天手腕一翻,手中多了把尖刀,冷冷看着叶枫,沉声道:“我必须找个替罪羊来结束这件事,否则我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们。”

门外庭院的空地里,站了许多人,有小孩妇女,他们都是死于叶枫剑下,变革派成员的家属。作为岳重天最忠诚的嫡系,他们当然希望岳重天,能够给他们一个完美的交待。

叶枫颤声道:“为什么……是……他?”岳重天道:“因为他是个废人,当然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也可以是你。”他把尖刀搁在桌上,又慢慢剥糟毛豆,淡淡的道:“不管谁当这头羊,今晚总得有个人倒下。”

赵鱼仍在喝酒,他们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他的心早就死了。叶枫怔怔地望着桌上的尖刀,汗水一滴滴流了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赵鱼已经醉了,摊着四肢躺在地下,苍白的脸上,流着一道道冷汗,就像一只病得厉害的老虎。

岳重天也不催促,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枫拿起刀,默默的向赵鱼走去。岳重天立即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叶枫。赵鱼伸长了脖子,哈哈大笑。

叶枫把刀塞在他手里,盯着他道:“你走,我留。”赵鱼抬起双手,用力捏着他的脸颊,声音好像在哭,道:“我能走到哪里去?又能做什么?”叶枫的表情极严肃,道:“只要你能振作起来,脚踏实地的干事,你的路无比宽广,而我真的没路走了。”

赵鱼无神的眼中忽然闪过奇异的光芒,道:“我能振作起来么?”叶枫勉强地笑了笑,道:“你是有理想的人,不应该折磨自己。”赵鱼胸口起伏不定,道:“万一你看走眼呢?你岂非白死了?”

叶枫怔了一怔,大声道:“你是真正的男子汉,决不会让我伤心失望的,记得要一步一个脚印,别再想所谓的捷径!“抓起赵鱼,往远处屋脊抛去,随即一个箭步,堵住门口,盯着岳重天,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大声说道:“你动手吧!”

岳重天吃完最后一粒糟毛豆,痴痴地看着远方的黑暗出神,过了一会儿,道:“如果你方才动刀,你真的死定了,我最痛恨的是不讲义气,薄情寡义之人,我果然没看错你。”

叶枫迟疑了片刻,道:“你怎么向他们交待?”岳重天大笑,道:“我已经给他们最好的交待。”庭院里的人早已散去,夜更深。岳重天喃喃道:“冲儿是为青青而死的。”叶枫大吃一惊,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岳冲与青青的事了?”

岳重天黯然道:“青青是我的情人。”他生怕叶枫听不明白,接着?充道:“她是我最爱的情人。”叶枫跳了起来,失声叫道:“什么?”岳重天苦笑道:“在大家的心目中,我应该是正气凛然,完美无缺的英雄豪杰,哈哈,那不过是替我遮掩,吹嘘,欺骗愚弄世人的官方说辞,只要是人,就有相应的弱点,欲望,是不是?”

阳光下的巨人,大家只看到他光辉夺目的正面,却看不到他背后的阴暗。叶枫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明白青青为什么不爱岳冲了。岳重天长长叹息,眼中流露出说不出的悲伤,道:“她一直想嫁入岳家,但我真的不敢答应,绝非是顾及声誉,而是她实在太厉害了,一旦她生下儿子,必然竭尽所能去陷害,打击冲儿……”

叶枫道:“所以她要报复你?”岳重天道:“我让她失去了做母亲的希望,她让我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她处心积虑接近冲儿,是要毁灭他,冲儿啊冲儿,你死得真冤枉啊!”他再也克制不住强烈的情绪,双手掩面,低声哭泣起来。叶枫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脸流着热泪。

他突然想起岳冲临死时幸福快乐的样子,岳冲从不知道青青爱的人,竟是他敬畏的父亲!他悲惨的命运,比起青青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一腔深情,现在看来荒唐可笑,他的死,真是不值得!

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青青还会欺骗他么?叶枫又叹了口气,话题忽然一转,道:“这个人设下如此大的局,到底图的是什么?”岳重天冷冷道:“当然是权力。”叶枫道:“是武林盟大佬设的局?”

岳重天直视着他,道:“既不是武林盟,也不是变革派,难道你看不出来,无论是武林盟,还是变革派,都被某些人牵着鼻子走么?”叶枫迟疑了片刻,道:“你是说魔教?他们不是从不用手段么?”岳重天道:“追逐权力的过程,从来就没有光明正大,公平合理,只有卑鄙无耻。”

叶枫仰天吁了一口气,将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件串连起来,渐渐拼出了真相,东方一鹤出手救他,与他结为兄弟,并非是情投意合,而是把他当成一枚棋子,瞬时之间,无法形容的怒火涌上心头,道:“我明白了!”

岳重天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合作,一起去对付他?”说着伸出了右手,递到了他面前。叶枫毫不犹豫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岳重天的手很有力,叶枫心里突有种奇妙的感妙,仿佛握着是自己父亲的手。

岳重天柔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穿的是谁的衣服?”叶枫摇了摇头,岳重天道:“是冲儿的,现在冲儿没了,我想找个人替代他的位置,别看我当下叱咤风云,我也怕老无所依……如果你愿意的话,能认我做义父么?”

叶枫脑子一阵眩晕,几乎不敢相信,道:“我……我……"岳重天凝视着他,道:“倘若你能力足够好的话,纵使接我的班,大家也无话可说,当然你如果无心权力,我也不勉强你,我已经失去了冲儿,我不想再失去你。”

叶枫心中突突乱跳,岳重天所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一个个巨大的诱惑,根本就无法拒绝,一时想:“我势孤力单,何时才能熬出头,我认他为义父,不是没有气节,而是为了江湖的安宁,这条捷径我走定了。”

当下跪了下来,砰砰地叩着头,道:“义父!”岳重天扶他起来,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每年给我扫墓上香,而且你生的儿子,有一个必须姓岳,你能做到么?”叶枫道:“我能做到。”